私令

百无禁忌,诸事皆宜。
封面和背景都来自我的宝贝@王铁牛之母

【博君一肖】孟婆

#419快穿电影联文#


致敬电影——《灵魂摆渡·黄泉》

上一棒——@林中遇 


◇◇



♪江东 



彼有死境,魂之归路,足八百里,无花无叶,黄沙遍地,延绵流潋,故名黄泉,内有妖,名孟婆氏,皆为女身,多智善谋,具殊色,好食鬼,善烹汤,孟婆汤,以八泪为引,历久方成,异香可通九霄,凡鬼饮之,前事皆不复记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冥记·黄泉卷》




我叫三七,是个孟婆。

临世至今,已足足五百岁了。


年少时曾于鬼差们那里听闻,我们孟婆氏一族从前多是秉承着天地灵气而生的,是以个个玲珑剔透,然而到我这里,既没有出挑的容貌,也没有聪明的脑袋,定是叫我阿娘从哪个山旮旯里拾来的。


我和阿娘说起的时候,她狠狠啐了一口,大骂那些个乱嚼舌根的是混账东西。

“若是敢叫我听见了,定要将他们的头咬下来!”

我吃吃地笑,劝她莫恼。

实则我心里从不将这等事情放进脑海中记挂。我打小便喜欢生得好看的,阿娘的模样俊,我瞧着也心生欢喜。

我从汤罐子里舀了块儿鬼爪子给阿娘盛进碗里,孟婆庄的门便就在这时被人敲开。


冥历两千年焃鴠日,两百年一逢,黄泉起大风,有生者乘风至黄泉,那人说,他叫无名。

他请阿娘借道,要过黄泉,入冥府,找冥王阿茶寻回他的琴。三言两语间二人便动起手来,阿娘法力不及,肉身溃散化为齑粉,无名亦被涌进门的大批阴兵押解着拖至冥府深处。

自此,冥界少了一位孟婆,多了个名叫赵吏的鬼差。


阿娘说她死后亦入轮回算是解脱,叫我莫要记恨,许是阿娘临终托孤之故,赵吏也时常来黄泉瞧我,但他前事不记,我有时会于他身后偷偷唤声无名,他从未回头。



果真一入冥府,再无归路。



◇◇



如今细细算来,阿娘身陨亦已两百年之久了。


阿娘死后,漫长百年皆是我一人过活,除却迎来送往各路孤魂野鬼,还需得每日例行熬汤。


孟婆汤八泪为引。

一滴生泪,二钱老泪,三分苦泪,四杯悔泪,五寸相思泪,六盏病中泪,七尺别离泪……

我的汤,便就单单缺了最后这一枚汤引,乃是第八味,一个孟婆的伤心泪——我于阿娘魂飞魄散当日痛哭了一场,许是天生愚笨,自此,日日所闻人间戚悲事,却再无一能让我落下泪来。


赵吏说,我的汤约摸着这辈子都熬不成了。


冥历两千零二年,依旧是焃鴠日。八百里黄泉又临风起,沙尘漫天,目下所及皆为黄土,孟婆庄里,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。

他着一袭白色衣裳,束着银制发冠,容貌却叫一面纱覆盖遮掩,我认得出来,他穿的那件是人间品阶极高的官服,前两日有个花钱买官的来我这里报道,脑满肠肥作威作福,服上花纹与他身上的一般无二,打眼瞧着,也确是没有他穿起来得体好看。

他开口的声音透着凉薄和冷冽,却意外温润好听。

他问我,这里可是黄泉?

“正是。”

“姑娘可是孟婆?”

我遂学着阿娘的模样推了推头顶的钗:“自然。”

“如此……在下言冰云。”他颔首将覆面的纱巾解了,冲我展颜一笑,端得貌若桃花。


我看得痴了,不由就失了态,讲话也不自觉磕巴起来:“你,你如何生得这般好看!”


我借着桌上的镜子反观自己的容貌,越发叫我讨厌,原本模样极俊俏的人,是会叫旁人这般自惭形秽的。


我从前见阿娘婀娜窈窕,沉鱼落雁,故觉得她是这世上最美的一个,却原来还有另一种美,无关男女,顾盼生辉,让人见着便像喝了坛陈年佳酿,飘飘然就醉了。

他对旁人的夸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,一双剪水的眸子坦然地望着我,他说,我想要一碗汤。


“不急不急。”我从抽屉里翻出阳卷,照本宣科,“冥府有阴阳卷,阴卷册尔生死寿夭,阳卷载人一生功过,竹简无字,待尔书成。尔若,尔若是罪大恶极,便要叫我吃掉的。”


若是将这人吞进肚子里,会不会也能长得漂亮一些?

我这样想着,迫不及待将手一挥,期待着挑出他三两恶行,然竹简上无甚字迹,再一挥,依旧没有。

我这才反应过来,他竟也是个生魂。


我想起无名,小心翼翼问他:“你也要入冥府?”

“不是。”他声音淡淡的,透着些感伤,“我只要一碗汤。”

我舒了一口气,半晌才想起拒绝他:“不成不成!这不合规矩!你快些回去吧,晚了被卷入沙幕中,便找不到回去的路了。”


“我回不去了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我临来时,喝了碗毒酒,肠穿肚烂,既是不死,也难再醒来了。”

我吃了一惊,忙问:“我见你生的这般样貌,穿着又不似一般俗人,在人间应当也位高权重,为何要行此等自刎之事?凡人自尽来此,死后入冥府便要受锥心刺骨之刑的。”


他眼睫微敛,苦笑着答:“我罪孽深重,万死难赎,了却凡尘,是结果亦是解脱。”

“你,你说你罪孽深重……”我咽了口吐沫,瞬间懊恼不已,“然你如今没死透,我确是不能吃你的,不若,不若你暂且留下,你生的这样好看,我日日瞧着你也欢喜。”


他笑:“留下尚可,不过我还是想求一碗汤,你既是孟婆,就且成全我罢。”

我妥协,背过身去给他盛汤,缺了一味汤引的孟婆汤恶臭难闻,我第一次对此生出些窘迫来,从前无论熬成什么德行,只觉得有效便足够了,眼下给他喝,送进那罂红秀气的唇里,我又觉得羞愧万分。


这般吃食,全然配不上他。


我扯开话题,不想叫他过分关注那碗难入口的东西,便问他:“为何执意要喝?可是想忘却什么?”

他面无表情饮下,连眉头都不曾皱,我不敢置信地凑近闻了闻,依旧恶臭难当。

门被风沙吹开一道口子,他散落鬓边的几缕发丝被风轻轻挑起,我陷于他稍显凌乱的美艳里,听见他低声答:“我只是身上很疼,许是忘记一些事,便不会再疼了。”



◇◇



小言在孟婆庄住下之后,许多鬼差都变着法子来我这里看他,他惯常被前前后后围得水泄不通,女鬼们贴着他身子占他便宜,他也不恼,只规规矩矩地伸手将她们拂开便作罢了。

他饮下汤后忘了前身事,整个人却依旧不见有多少情绪,身上那股子疏离与我处久也不曾淡上三分。

我许多次见他坐在门口的石头顶上发呆,一坐就是一整天,若是此刻轻轻唤他一声,他便会神色茫然地扭头看我。

“三七,我总觉得,自己丢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,想要去寻,却不知该从何处寻起。”

“可是落在人间了?我回去帮你查查你肉身所在何处,晚些让赵吏去找找,可记得大致位置?”

他垂着脑袋摇摇头。

“那……可记得大致模样?”

他又摇头。

我只得安慰他:“你莫着急,总有法子的。”



他形容不出个所以然,赵吏无从下手,但他还是去了趟人间,回来的时候告诉我,他见着小言的肉身了。

于皇帝寝宫密室的一间冰窖里,用水晶做成的棺椁封存着,有人不愿叫他死,千百种法子吊着他残存的一口气。

赵吏一脸严肃地问我:“三七,你如实告诉我,他究竟是何人?”


然而我说过许多次了,我是当真不知晓。

我只知他原身曾是宫中一谋臣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其余一切便都随着他消散的记忆一道,再无处追寻了。



◇◇



光阴转瞬即逝,第三年春天来临的时候,赵吏从人间给我折了一枝腊梅,我将它插进窑制花瓶里,正待要捧给小言看的时候,他身上蓦然亮起了层层幽光。

我手中花瓶登时碎了满地。


他走到我跟前,将那些碎片渣子一点一点拾起,同我说,姑娘家的,做事这般毛毛躁躁,我若不在了,你需得学着仔细些才好。

我眼中干涩,磨得眼角生疼。


四下鸦雀无声,一屋子鬼差连同赵吏都沉默地盯着他看,见得多了,大伙儿自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

小言死了。


肉身消磨,便是真真正正的魂魄。


我磨磨蹭蹭诏出阳卷,甫一施法就惊出了满堂抽气声……那竹简上密密麻麻,无功无德,尽是深重罪恶。

饶是我在此处待了八百年,也从未见过此等情形。


同一时辰,九重天上雷鸣乍起,三界昭示,上天庭飞升了一位修成正果的俊俏仙君。

功德无量,位及一品,这份量的仙官儿满天庭也寻不出第二个。

此示一出,神鬼哗然。


于嘁嘁声里,不知是谁念叨了一句:“不知何时能有幸得见一眼那位俏仙君。”



说来也巧,这厢话音堪堪落下,孟婆庄的门被人一脚蹬开,那仙君顶着初升的仙体,周身莹白,喘着粗气,气势汹汹地朝小言而来。

我欲上前拦他,被那人一剑挡开,然后我看见他用力将小言裹进怀里,又近了一些,听见他似在低声哭泣。


小言一怔,神色微动,看上去痛苦异常。


“我等了你很久言冰云。”他咬牙切齿道,“三年,你为何一次也不来见我?”

“放开我。”小言蹙着眉头,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般活生生的表情,他颇为不悦,却不曾动手推他,像是这具身体本能的忌惮似的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说,放开我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又补充道,“你碰我的时候,我会疼。”



我驱走了看热闹的阴兵鬼差,将孟婆庄的门反锁了,这才安下心来。

赵吏将小言从他怀里拉开一段距离,规劝道:“阁下莫急,他人如今在你眼皮子底下,你还担心他跑了不成?在下赵吏,是这冥府的鬼差,她是孟婆三七,敢问阁下尊姓大名?”

那位仙官眯了眯眼睛,视线却始终未从小言身上挪开,他说,他叫谢允,生前在人间做了十三载皇帝。

我问他:“你可是认得小言?”

他斜斜睨我一眼,目光满是赤裸的敌意:“自然认得。”

“他喝了我的汤,眼下是记不得你了。你们之间若有什么恩怨,也全是前世之事。你既已飞升成仙,他与你便更无瓜葛,自此,你走你的阳关道,他走他的独木桥,何必锱铢必较来扰我黄泉?”

他过了许久才将小言不记得他的事情消化干净,眼中顿时怒气滔天,我以为他下一秒便要将我这孟婆庄翻个底朝天了,然他最终只捏碎了近旁的一根柱子,手上浸着被木头刺出来的鲜血,沉沉叹了口气,他走到小言跟前,用干净的那只手抚了抚他的头发,柔声道:“罢了,管他记不记得,管他心中还有没有我,我既寻到他了,断不会再叫他受一丁点磨难。”


他说完这句便转身走了,随后冥府传来阿茶的诏谕,言冰云前生因果不计。黄泉冥府自此便也多了他一席之地。

赵吏说,是谢允求的情。


我心下欢喜,回头却见小言紧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瑟缩成一团。

我忙上前询问他怎么回事。

他抬头,眼中端得雾气昭昭泪水氤氲,他说,三七,我这里疼。


“你会不会吃坏东西了?我阿娘说,吃坏东西,这里便会疼,她从前也惯常会疼一疼的。”

我还没说完,头上便被赵吏敲了一记,他满脸嫌弃,只骂我憨傻。



◇◇



再见到谢允,恰逢冥界断情日,我携了小言去看灯。

冥府有阴兵十万,鬼差也有百人之数,许多都在人间有一段思念,只是无法再相见了。

故此,每年断情日,都会许这些阴兵鬼差将想念人的名字写于这孔明灯之上,放出冥界,以寄思念之情。


我本欲给小言也做一盏,可他说,他没什么好写的,也没谁可以思念,此事便作罢了。

不多时,谢允来了,他拿来一盏灯,拉着小言的腕子便走。

我于他二人身后,听见他对小言说,谢某识不得字,可否烦请言卿教教我,谢允二字是如何写的?

“三七说你做了十几载皇帝,竟是连名字也不会么?”

“怎么?谁规定皇帝便一定要会写自己的名字,况且我从前有个得力的臣子,连吃苦药都是他以口渡给我的。”

“嗯……抱歉,有些恶心。”

“恶心么?改日言卿若是闲来无事,我们试试,其实有趣得紧。”

“你为何一直叫我言卿?”

谢允身形一顿:“抱歉,一时难改口。”

小言不以为意地笑笑,体贴道:“罢了,随你。”


那灯遥遥升起的时候,我见谢允牵了小言的手十指紧扣。

那日他回来同我说,他身上已经不怎么疼了。


此后谢允常来,有时候给他带几样人间的糕点,有时候缠着他写自己的名字,大多时候他只瞧着他,目光缱绻。


又过了几日,谢允来寻小言的时候他正睡着,他问我这三年小言过得可好,一口接一口地饮酒,喝醉了又顾自同我讲他们在人间的事。


谢允生于皇家,年幼时却不受父皇待见,他额娘是个烟花柳巷的歌女,被带回宫中不久便有了骨肉,宫门高墙难以生存,她为自保,怀着皇嗣严冬三月连炭火都不敢同务司多要。

他说,虽贵为皇子,那段日子却过得暗无天日。

“我初见他时,他才十一岁,因他父亲私自吞没了治理黄河水灾的善款,一家十五口皆被贬入雁北苦寒之地。他父亲拖了关系,临行前将他送于我府上做了我的伴读。我年长他三岁,如你所言,他生的好看,我初次见他便喜欢……”

“后额娘被人陷害投湖,那段最艰难的日子,亦是他陪我度过的。”

“那年我们去寺里烧香,佛陀底下,他问我许了什么愿望,我说想要做皇帝,此后他便助我往上爬,弑父杀君,手刃叛臣。他手上的人命,无一不是拜我所赐。”

“他渐渐变了,变成了朝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言大人,来去匆匆,再不为我停留,他掌刑之时鲜血溅了满脸也不眨一下眼睛。钉子从人骨头缝里纤进去,惨叫声掀了屋顶他也权作未闻。”

“我同他生没来由的气,不问早朝,故意整日于后宫中流连,终有一日他来寻我,我将他抵于床榻之上,行了苟且,掰着他的下巴逼他说爱我。”

“整整两个时辰,他半个字都未说。”


“我怕了。”


“怕他偏了轨道偏了重心,怕他不再满心满眼都是我,怕他爱了别人,然而我最怕的,便是那日下了朝,他递与我一封辞呈。”

“他说他要离开皇宫,再不过问我的事了。”


“究其缘由,竟只因我杀了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一位文官。我在他心中,如今竟不及个文官了。”

“我气红了眼,告诉他若要离开,便离开的彻底吧。”

“我早该想到的,以他那样的脾气,定会真的喝了那杯酒。”



小言再未醒来,宫中太医们都道无力回天,谢允却不听劝,他将他以水晶棺封了,四处张贴寻医的告示。

可自始至终无人前来揭榜,世人都知,言冰云已死。


有朝臣觐言,求陛下让言大人入土为安。

但谢允于夜里抚摸他的眉眼握着他的手,分明能感受到对方掌心之下的一丝微弱的温度。

或许是心中还存有某种隐秘的期盼,又或许,他只是不愿意接受,若是真的为他准备了祭礼,言冰云便要真真正正成为“逝者”,从那些人嘴里讨一句或真或假的“安息”了。


遂第一年的祭日,他一如往常一样去上早朝,满朝文武压低了脑袋无人敢言语,他觉得无趣,便一挥手叫他们自行散了,后宫佳丽亦无人使他欢心,他便将自己关在房里,一边饮酒一边描画练字。

没人敢来扰他烦忧,便也没人知道,那宣纸铺过满地,他醉倒在那中间,抱进怀里的,每一张,每一页都是言冰云。


第二年,谢允于他们儿时一同躺过的屋脊上独自一人捧了壶顶好的梨花白,他蓦然想起,言冰云曾对他说,谢允,你便是有一天同我要天上的星星,我也会搬个梯子亲自上去摘给你。

他记得,他就是在那人说完这句话之后,借着他眼中倒映的璀璨星河,一时情动吻了他的。

谢允将壶中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,笑着笑着眼眶便湿润了,漫天星辰在他眼中摇摇欲坠,他起身去够,脚步虚浮,险些顺着猛烈的檐上西风栽下去。

小德子扯着嗓子提心吊胆地喊他:“陛下,仔细着脚下,咱们回去罢!”

他于暗中回眸,便见天空陡然升起一簇一簇火树银花,五光十色,将远处长街熙攘照得灯火通明,隔着十里宫墙,他甚至还能依稀听闻夜市里人声鼎沸欢声笑语。

他问小德子:“他们在做什么?”

“回,回陛下,奴才不知。”

“去看看,回来禀我。”

“是。”

后来他才得知,原是民间百姓在放烟火办市集庆祝。

庆祝什么呢?

自然是庆祝朝中少了个位高权重的奸臣邪佞,那杀千刀的言冰云,合该是死有余辜,就是死得太容易了些,若是叫他们说,应该拿他绑在柱子上,一刀一刀凌迟致死也不为过。

“哦?”

小德子转达完了,低着身子拿眼偷偷瞄他,只瞧见谢允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,再往上,眼中滔天的杀气与怒火却将他吓了一跳,他于如临深渊般令人绝望恐惧的气场里,听见谢允的声音不悲不喜,他淡淡道:“孤乏了,需得回宫歇息,去宣御林军,便将这群吵吵嚷嚷扰孤清静的,凌迟处死罢。”


第三年,他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,他服了言冰云服过的鸩酒,躺在他躺过的那张床上,将小德子叫到跟前,同他说了此生唯一一句真心话。

他说,孤这一生,手上人命多如草芥,置民于水火,恶贯亦满盈,我死后,定要下冥界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,可若是,若是还能再见他一面,我心甘情愿。

小德子伏在地上抖着肩膀小声呜咽,他将那天的场景记了一辈子——那位高高在上生来反骨的陛下,临死前笑着说了句心甘情愿。


后来风雷骤起,天边五色彩云尽现,谢允登了九重天,成了个品阶不低的神仙。



◇◇



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道:“他不是因为脾气差才喝了那杯酒,是因为端给他那杯酒的人是你。”


第四年,我终于明白了,小言一直在找的那样东西是什么。



言冰云早就死了。

他以生魂徘徊在黄泉无法离去,是谢允还坚信他活着,那执念太深重。



◇◇



我便又想起,小言从前是向我打听过一个人的,我问他是谁,他只道是个故人罢了。

“我孑然一身无父无母,无人信我,无人知我,无人怜我,那一世,只他肯冒着大不讳在朝堂上替我求两句情,肯在天冷时告诫我多添件衣裳。。”

“我们没什么旁的交集,我只是荐他入朝时说了两句夸奖他的话,他却因我受了无妄之灾死于非命。”

“他们都怕我,他是唯一一个愿意与我多说两句话的人。”

“我只想知道他下一世过得好不好而已。”



◇◇



冥王来的时候,我正送走今日最后一只鬼。

她坐在我案上,问我言冰云去哪儿了。

“可是出了什么事情?”

“自然。”阿茶冷笑一声,“出了件天大的蠢事。”


我后来才知晓。

小言于初来黄泉那日,在我替他盛汤那日,私自篡改了阳卷,他将自身功德与谢允的过错调换,是以他恶贯满盈囚于冥府,对方却得道多助飞升成仙。


我替他求情,阿茶不允,返还了小言的记忆,说要亲自审他。

赵吏在一旁示意我噤声。

小言满脸释然,莞尔一笑,一如他来时那般漂亮好看,我竟才瞧出来,那笑里是有令人痛心的孤独的。

他说三七,对你不起,来世必偿。


小言被拖于冥府深处,本是众刑同罚,后来不知怎的,只判了他入六畜轮回,无父无母,无亲无友,永生永世孤独终老。

送他入轮回井那日,小言朝身后看了好几眼,我知他在等谁。


我一时想起,阿娘临死前,曾问过赵吏,一入冥府,终身修为化作乌有,为了一把琴,值得么?

我如今也想问问他,为了一个谢允,生生世世不得安宁,值得么?


他沉默了许久才堪堪扯出一张笑脸来,答复我说。


值得。


来这里的人,很少说出这两个字,赵吏算一个,他是第二个。


阿娘说,男人是女人的一缕精魂,只有在一起才算完整,可阿娘没说过,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是什么。

我后来才知道,谢允是小言的心头血,肉中刺,是混沌中醍醐灌顶,亦是死局里的柳暗花明。


“三七,若是叫我重来一次,我定还是愿意的,为他,什么都愿意。”


我上前同他告别,瞧着他那双天底下最漂亮的眸子黯淡了,覆于他耳畔,轻轻道了句珍重。

他最终也没等来他。


轮回井落石无波,六界众生于此处入蹉跎。

一念心清静,一念起尘缘。



阿茶抱着臂嘲笑我这苦瓜脸颇丑,又摇头嗤笑一声。

“天底下像你这样的蠢货还真不少,一个甘愿为了旁人改命,一个以一人之身替旁人承了冥府十八层所有刑罚,眼下只剩一口气,怕是爬都爬不来了,嘁,都是蠢货。”


我一愣,有什么久违的东西从眼角喷薄而出。

兜兜转转四百年,我的汤许是终于制成了。



(完)



◇◇




后记




我随谢允去了趟人间,以往从未出过黄泉,是以山花烂漫,耸立峰峦,万里河川在我眼中便都新鲜。

谢允行得急,我追不上他,索性化了原形,被他实实在在耻笑了一番。

“你这幅样子,若是叫人瞧见,定要被当做妖怪打死的。”

“你,你乱讲!赵吏说我这样子极可爱的!”

“他骗你的,哪家的蛇长到你这个头还能被说成可爱的?又叫他三言两语漂亮话骗走了什么好东西?你这憨货!”

我懒得与他争辩,也争辩不过他,哪有什么好东西,不过是一盏锦绣琉璃瓶,一支牡丹玲珑步摇,和一对镶金的翡翠耳饰罢了,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之物,都是些硬塞给我的买路财,他又不是要我娘的凤钗。


后来,我们在一处山中洞窟前停下。

他让我稍等,转身进去没多一会儿就抱出一团长耳朵的雪球。


“这是什么?”我惊诧道,“兔……兔子精???”

“不成么?”

“不是不是,我只是觉得,难以将小言与这雪白绵软的的小毛团联想到一块儿去,不过,倒也极为可爱的。”

谢允将他抱在怀里,那样小的一团,软塌塌肉乎乎,谢允施法将他化作人形,便成了个俊秀漂亮的奶娃娃。

他咿咿呀呀说话,操着满口小奶音问谢允:“你是谁?阿娘,我要我阿娘。”


他扁扁嘴,说着便要哭。

胎中克父,临盆克母,阿茶对他怀得恻隐之心颇廉价,竟分了他一个气运极低,天煞孤星的命。


谢允揉了揉他的脑袋,将他抱紧了,说出口的话却无耻极了:“你阿娘将你卖给我做小媳妇儿了,你莫哭,我定待你极好的。”



◇◇



百年弹指一挥,小言一日日长大了,他惯常爱往黄泉跑,性子倒与从前并无多少不同,只是叫谢允惯的越发娇纵。


我一日于身后偷偷瞧见谢允勾着他的下巴同他接吻。

小言眉头轻轻蹙着,睫毛颤动,嘴边溢出些细碎嘤咛,凶巴巴地骂他是登徒子。

谢允撇撇嘴,装模作样扮委屈:“我是你夫君!亲你乃天经地义的!缘何这样唤我?”


我刚想讲他不要脸,转眼又瞧见他笑嘻嘻地执了小言的手放进掌心捏了捏,他凑上前同他耳语,面上是一派少有的,从不表露的温柔。


“山里的红梅开了,若有幸能得人间半日悠闲,随我一同去赏花可好?我是说,你赏花,我赏你。”



白日的云霞好看,夜里的星辰温柔,潮来潮去,风生水起,沧海桑田楼起楼落,人间的帝王将相交迭更替,爱恨情仇是我指尖流沙,历史轮回是我眉间涟漪。


我见惯了凡尘事,便想这样告诉你。


——“值得的,人间值得,你也值得。”

评论(101)

热度(2656)

  1. 共10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